“哦,有个很大的习题集要做。“我低下头答道。
“没事,我醒的早,在学校转转,”李先生缓声说道,“你要是忙,你就先去忙吧。”
“我陪您一会儿吧,”我想着这么说该能让自己心中的内疚舒缓几分。
“昨天有个万圣节大派对?”他微笑着问道,却是没等我作答,就接着说,“我刚才过来,看见纪念教堂门前的树上还挂着手纸。以前可是不敢这样,那时候每个周日早上学生们都得上教堂。”
“那时候您也来吗?”我想起了飞机上李先生的祷告。
他没有马上回答,却是喃喃地说道:“以前这一片都不一样。这座教堂也是后建的。”
“你还是忙吧,”他边说边站起身,“白太太一会儿要来接我。”
李先生顺着教堂边的小径走开,在光影之中眼看着就要拐出我的视野。
“李先生您等等,”我跑着追了上去,“我陪您一起去。”
秋日在剑桥行车如诗似画。枫树、橡树、榆树的树冠异彩纷呈,公路在这个年轻的国度中最古老的村镇间曲折穿行。路旁的房子,掩映在森茂的草木之中。寒来暑往,日月经天,那里两、三个世纪以来,曾见证了独立与自由的畅想,哲人与教育家的沉思,朗费罗和洛厄尔的诗句。
奥本山公墓坐落在奥本山街和布拉特尔街交汇的地方。一扇大铁门后,幽静的小路蜿蜒而行,通向一片树林。进了那扇铁门,此间的景象令我着实惊讶。
几万棵树遍布四野,不乏比美国的历史还要长的原生古木。空气中凝满了草木的温润气味,耳边簌簌的尽是枝叶的轻柔声响。沿途纪念碑自然成序,或倚小径,或隐草丛,或三五成组,或独立一隅,或古雅而高贵,或华美且雍容。
仔细看过去,岁月给花岗岩浸上了不同的色调,新近才安放的保持着灰色的庄严,而历经风雨的墓碑则现出深褐的斑驳。无论是巍峨高冢,还是平平小碑都肃穆整洁,绝无荒芜之虞。
我们沿一座石桥跨过一个大池塘。水中睡莲盛开,池畔姜草在微风中摇曳。桥头巨木参天,浓荫华盖遮住了半片天空,向上望去,秋日清亮,枝叶间万缕金光闪动。
转过一座巍峨的罗马亭,山坡后林木愈茏,寂静安和。这里的墓碑不见恢弘之制,有些几近埋没在百草之间。周六的清晨,尚无他人祭扫,远近只听得我们轻缓的脚步声。
“妈妈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,”白太太说着,指向一丛长青灌木的后面。“工人们一个小时之后才会来,所以我们可以有一会儿时间独处。”
绕过草木,一尊精巧的雕塑展现在眼前。这是一位生着双翼的女神。她脸庞温润,双目含情,柔美的秀发由一根丝带束起。尽管丝带是用花岗岩雕刻而成,飘扬的姿态却将丝绸柔软的质地和微风的无形刻画得惟妙惟肖。她双手托着一本敞开的书,搭在膝上,好像正在翻飞的书页间阅读文字。
女神脚下,是梯形的底座。一块已经绿锈斑驳的铜牌上面简洁地刻着:伊丽莎白·普特南·白灵顿,1898-1958。下面是几排凸起的点字,该是盲文的墓志。
李先生前行一步,我为了扶他也跟上前去。他单膝跪下,抚摸着雕塑和铭文。他的手虽已苍老粗糙,可他的抚摸却仍是柔情脉脉。
“真美,”他轻声道。
他把头转向白太太,深情地说道:“伊莎贝尔,我真希望你姐姐可以看到这个。”
听到“姐姐”,白太太身子一颤,眼圈竟是顷刻间就红了。
我扶李先生起身,他从那只旧布袋里取出一团仔细叠好的薄纱。那纱叠得很小,慢慢展开,有了半张信纸的大小,上面隐约看到纤细的墨水字迹。字迹随着年月已变得斑驳,有些地方的纱也不再完整,但还是能看出是工整书写的英文。
“49年我最后一次见你姐姐,她把这封信交给我,有朝一日寄给你的妈妈。”
“四十多年了,我才做到。现在你妈妈不在了,我把信带回来,其实也是为我自己有个交代。”
听到此处,白太太已是泪流满面,哽咽不止。
“伊莎贝尔,我可以把这封信读给你妈妈听吗?”李先生问道。白太太默默点点头。
“亲爱的伊莎白小姐,
请原谅我这么久没有写信给你。乔治舅舅将告诉你我正处于怎样一种特殊的情形中。在过去一年半里,我无法与外界交流。听乔治舅舅说,你近来身体欠佳,我很是惦念。请原谅我在十四年前不辞而别,没能报答你对我和伊莎贝尔的照顾。
我的国家正在经历她历史上最伟大的一场变革。就在几天前,一个新的共和国宣布成立。一部伟大的宪章将赋予国家独立,人民自由与幸福。所有人都为了这个好消息欢欣鼓舞,即使我们这些处境特殊的人也是一样。
我们中国人一百年来的梦想终于成真。我们的国家已经深受苦难多年,现在终得自由,我们的人民已经忍受那么久的欺凌,现在终获幸福。我们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多高兴啊!我的朋友们和我都高歌欢庆、喜极而泣。
我们这样的情形应该不久了。也许几周,或者至多几个月,我们就可以和同胞们一起建设新中国了。我若有机会,会设法去美国看你,但我还是要回到中国的。在这么多年的战争和破坏之后,有太多的重建工作需要我们去完成。
当然,也有可能我再也没法见到你了。请相信我,这并非因为我对你的爱减少了,而是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的爱在我的血管深处流淌,因为那些我深爱的人们已经为这个国家献出了生命,我选择永远把这里当作家。
如果那样的话,伊莎贝尔会成为你的女儿,这是我们已经商量过的。尽管我们失去了生母,但你一直都是我们的妈妈,而我们也将永远是你的女儿。
亲爱的妈妈,谢谢你给我们所有的爱。永远爱你!
你的女儿
莎拉
1949年10月26日”
“伊莎贝尔,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。”李先生说道。我扶着李先生在石椅上坐下,静立片刻后,便同白太太一起默默走开。
这片地方游人罕至,只有亲属才会前来凭吊。静寂中,可以听到大自然无数声音的交响:草在脚底碎裂,枝叶彼此摩挲,偶尔会有杜鹃和伯劳的鸣唱,甚至是飘忽而过的秋风。
“学校里都顺利吧?”白太太用中文缓慢而艰难地问道。
“目前还不错,不过有时候也会觉得有点儿不太习惯。”
“是想家吗?”
“也说不上特别想,”我答道。
“那你的室友,同学对你好吗?“白太太关切地问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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