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舅舅:
原本想再等些时候给您和妈妈报喜,可我和内森哥都忍不住了,也就不再等了。前一段,白天有些疲倦,胃口也不好,本以为是水土不服,也无大碍,只是不见全好。今天去看医生,竟是怀孕了。
舅舅,您还记着那次我们一起去天池寺拜佛?事后我问起内森哥,我们心里其实许的愿是一模一样的,就是想要个孩子。
老方丈为内森哥调治之后,他身体有起色,不过我还是劝他不要勉强,一切随缘。可谁知道竟然真的怀上了,而且医生推算,怕是还在重庆的时候就怀上了,现在有两个多月了。
十月怀胎,一朝落地,总是要生下来才能算是放心。我和内森哥刚得着消息的时候,在医院就约好了暂时‘保密’。可刚回到家,他先是忍不住,脸上总是挂着‘傻笑’,自然被二老先看出有些异样。没两句,他就‘招供’了。
二老自然是满心欢喜,可晚上,内森哥却还是不让我告诉家里。我自然生气,还和他吵了一架。他只是说远隔万里,说早了,万一有些闪失,您和妈妈不在身边,只能是心里着急,更是不好。我虽然知道他的话也有道理,可我就是不干—为什么他告诉了父母,我就不行。吵了一晚上,我们累了,也都扑哧地笑了。
最后内森哥就跟我说,写信报喜也好,最好还能拜托妈妈和舅舅去天池寺再帮我烧烧香,保佑一下小宝宝。他既然这么说,我们也就和好了,然后,我也睡不着觉,就赶着把信写好。
内森哥在中国受了这么多苦,终于有了孩子,这也真是佛祖怜爱我们。我们虽然离着远,却也一起给佛祖磕了头。在佛前还愿的事,就拜托舅舅了。
楚娇上
一九四六年五月六号夜”
接了这信后,幺妹隔三差五便去天池寺烧香礼佛。虽是如此,可她脸上却少有畅然的笑意。我原猜想她是担心楚娇的身体,可直到十二月初,小内森平安降生,仍是不见她脸上的笑颜。
这之后,想是因为照顾内森和孩子家务繁重,楚娇的信也少了。想想看,或许这便是幺妹伤感的原因,儿女虽说幸福,却不能在膝下承欢,即便是犹如我们中国人的期盼,子孙满堂,却也未必能逃开衰老时的寂寥。
楚娇走后,年轻一辈中便只有白莎和她的朋友们还在走动。庆哥和小竺办了婚事,到得四六年底,小竺也生下一个女儿。
四七年的旧历年早,一月二十一号就是除夕,又正好是孩子满月,我便叫了白莎和琴生同去祝贺。小孩子下巴圆圆的,活脱脱是小竺的样子,可两道眉毛却似男孩子般浓重,更有几分庆哥的英武。女孩子便是安静,也不在意周围大人们的谈天。晚饭过了,她自顾自地睡着,长大了也该是个体贴人的姑娘。
孩子有个很别致的名字,叫卢珊。我问庆哥这名字是否有讲。他笑着答道:“这可是小竺的主意,让她说吧。”
小竺轻柔地抚摸着卢珊的小手,凝重地说道:“有位德国的女政治家,是我和庆哥都最敬重的。她的名字是Rosa,我们就取了个中文的谐音。”
聊着聊着,大家忽地提起去年的春节,此时便没得那么热闹。庆哥帮我点上一支烟,拉着我走进了外屋,问起了井上的生意。
“现在自贡的盐业也大不如前了”,我叹道,“就只靠着官收还有些保障。不过官收也不知能撑到哪天,要是连这个都没了,那就只能等着倒闭了。”
庆哥点点头,轻声道:“我听行里的同事说,回去参加接收也是一团糟。敌产、伪产不过是一句话的事。有法子的人收了大笔的房产,可沦陷区的老百姓日子也不好过,把伪币换成国币,真的就不剩多少了。”
“是呀,我就想着,这年头,生意不做也罢。我和白莎提过,要是趁着这盐业还没全败,把井卖了,换了钱还能帮你们年轻人做些事。旁的不说,就是乡下的学校也该翻建了。”
说到这儿,我忽地想起和庆哥在除夕夜的约定,笑道:“咱们不是还有个约定吗?学校要是翻建了,请你去帮着一起管。我挂了校董的空名号这么多年,也没好好地管着。要是能找着你这样的帮手,我就放心了。”
庆哥会心地点头,慢慢地说道:“李先生,说实话,这几天我还真想着这事。有了孩子,更想着能有个安稳的生活。”
听他这么想,我心里也是高兴,便忙着道:“这便是最好了。其实我也觉着这生活,从小处说,自然是安稳,可要是从大处说,那也是圣人期望的。你要也这么想,过了年我就去安排。小竺原本就是咱们自贡人,孩子在家乡长起来也蛮好的。”
庆哥笑笑,夹着烟的手摆了摆,可脸上却是有几丝遗憾:“李先生,恐怕得过一阵子了。银行在万县的分行要扩大,周边几县的业务也要做起来。我家就是川东的,自然是躲不过,过了年就得下去了。”
我心里一紧,不想又一个朋友就要离去,抬起头,看着他坚毅的双眸里却是没有丝毫感伤。我一时语塞,只是支吾地说道:“怎么就要走?听说下面条件艰苦,你刚有孩子,上峰总会照顾照顾的。”
看出我的担忧,庆哥面浮微笑,忙着宽慰我道:“其实也是我自己要求的。到那边,离老家近,有些事也方便办。”说此话时,他眼中闪着一种异样的坚毅之光。看着那神采,我渐渐明白,或许这并不是寻常的升迁。
庆哥见我手中的茶已凉,便帮我倒掉,又仔细地斟上了漂着热气的新茶:“李先生,我到下面去,有件事可还得请您帮忙。”
庆哥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杯,把椅子拉近,轻声道:“我听白莎说,您家的盐号在万县也有生意?”
“有倒是有,只是不太大。从来都是柜上在管,我倒都还没去看过。”
“那往来的帐务如何处理呢?”
我搜寻着自己的记忆,喃喃地说道:“我记着应该是每月一次有伙计到各处去收帐。我家的井就那么几口,帐也还算简单。几家大的盐商倒是和银行有协议,只是这十几年时局不稳,好似银行也不太可靠,你问的是此事?”
庆哥会意地用手指轻击桌面,说道:“就是此事。我们毕竟是大银行,横竖不会出事的。大家熟识,您要是在我们这儿开个户头,只需转个帐,在重庆一样可以收取。行里每三天还有专门的邮递来重庆,需要邮个信件也方便,比邮局还保险些。”
寻思着庆哥的话,我虽不全明白,却也能听出这怕就是白莎曾说过的,我留着盐井所能做的。我没再犹豫,也不需多问,心里清楚这便是该做的事。
“川盐现在要从两湖退回来,川内的业务就更得仔细了。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,淮盐回到湖北,下一步说不准就会顺着川江而上。下川东是首当其冲,在万县布下一子倒是好棋。过了年,我就办这事。你要是需要,我便再说动几个盐业同仁都到万县发展如何?”
庆哥爽朗地笑笑,双手一拱:“李先生,感谢您帮衬,您新岁生意兴隆,我们也就跟着发达了。”
从庆哥家出来,我把白莎和琴生送回了民权路。此时刚过八点,夜色已浓。车在街边停下,白莎看着我说道:“舅舅,上来坐一会儿吧。”
我稍有迟疑,怕她只是客气,若是上去了,反而扰了她二人独处的时间。白莎必定看出了我的心思,握着琴生的手,笑着道:“舅舅,今天不是过年吗,就我们两个在一块也怪孤单的,你在这儿和我们说会儿话,好吗?”
琴生的手握在白莎手中,他心里也必定是被点通了,热情地点着头,也劝我能多留几刻。看着两个年轻人,自己心里也涌起了一团热流,欣慰在愈发孤寂的生活中还存有这片温馨的亲情。
白莎让琴生在前,先去开门,自己则挽着我的胳臂,慢慢地在只有晦暗微光的楼梯间里爬了上去。我自较场口受伤后,目力还是有些受损,夜里看东西犹是不清楚起来。我并未张扬此事,可细心的白莎必定是看了出来,特意地陪我缓步而行。
此时琴生已走在楼上,白莎在我耳边低声问道:“舅舅,庆哥问您的事您答应了?”
我侧过脸,在昏暗的楼道里却看不清近在咫尺的白莎。虽时看不清,却能感觉她手上传递着的期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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