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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章 40年代中自贡重庆和北平(第2页)

想想我和德诚二人,二十多年曾前一道去北平—只不过那时还叫北京。如今将要故地重游,心里却难得找出多少欣喜,倒满是离愁别恨、物是人非的怅惘。

自前门火车站下车,德诚便去找车准备先去西直门,然后再搭车去清华园外。谁知打听下来,那当年名气不小的旅馆竟是已在北平接收之后被认定为伪产,歇业转为他用了。不得以,只能在西直门内先行住下。

四月初的时节,北平正是山初绿蔼,燕待芳菲。西郊本是前清三山五园,宫禁所在。民国以降,此地更是游春踏青的好去处。清华园和燕园,自七七蒙尘到四五年重光,此时颓唐洗尽、春意悠然。想来二十八年,弹指一挥间,自己虽鲜有华发,心中却早已金剑沉埋。

在燕园里打听到了白牧师的墓地,是在未名湖畔的一片绿茵之中。顺着湖岸边,走至一处小径,再往里应该就是了。人到此时却又心生踌躇,脚下渐渐徘徊不前。

自己对白牧师,还有伊莎白,毕竟有情更有愧。这情和愧变成表面的漠然,而心里却更是不安。若是他还在世,或许还好,我想他慈爱的目光,必然会让我的心结顿时冰消。可现在,一抔黄土,六尺之下,却是阴阳永隔!

这种时候,德诚总是体贴我的心思。他见我不愿前行,就指着左手边道:“先生,刚才和学生们打听的时候,说那里曾经是以前哪个王爷的园子,后来归了民国的大总统,倒是可以去看看,歇歇脚。”

随着德诚走过去,却见得是一片不小的园林。园子当年想必是十分繁盛。这里离着圆明园不远,说不准真是哪位天潢贵胄的赐园。只是皇朝倾覆,园林颓废,如今虽是春意盎然,却是遮不住几分凄凉。

走得近前,大门外,镌刻有题记,印证了德诚听来的故事。这里原本是前清一位皇子的赐园,后几经辗转,咸丰年间,英法联军焚毁三山五园之时,这里也被殃及,从此渐废。

后入民国,大总统徐世昌从逊清皇室处租下园子,又是大兴土木一番。只叹是好景不长,国府迁都南京之后,此园便又冷清下来。读到这里,让人不禁怆然。纵使一处园林却也如这般沧桑百年。虽说如今抗战胜利了,可凋敝之景仍难遮挡。

再往下读,却道如今这园里唯有二道的垂花门是前清旧物,而之后的西式建筑却都是徐大总统所为了。园门并没有人看守,手一推,应声而开,进去不多远便是那道垂花门,看上去果然不凡。材料硕大,形制端庄,两厢楹柱上,挂着蓝底金字的一幅对联。

楹联两端的漆皮已经不在,木制焦黑,果真如铭记上所云,应该是在联军焚园时被殃及。所幸只是烧到了边角,字迹仍是可辨,看过去那上联是“乐天知命”,下联是“安土敦仁”。

那副楹联,我默默地念了几遍,心里只是觉着这或许也算是天意,又或许是白牧师为自己特意安排的归宿之地。他的中文名字是乐仁。记得小时候我问他这名字的来历,他说是对中国古来先贤的崇敬,岂知竟是在这里看到了出处。

想到这儿,不禁更是羞愧。白牧师在此处长眠,我想应是他的信仰、他的母国和他对中国的爱之间都已平和。他既能如此,对我这个不肖的晚辈自然更不会再有心结。

这么想着,久久以来的芥蒂也就释怀了。顺着原路回去,不一会儿便在绿荫中找到了白牧师的墓碑。那是一块简朴的绛红色大理石,静卧在草地之中,如不离近了,便看不到上面的字迹。

还未等我有何表示,德诚却先跪了下去。或是因为腿上的旧疾,或是也上了些岁数,他险些扑倒,也就势在墓碑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叩首的大礼。嘴里念叨着白牧师的恩德,一下子,泪水也簌簌地留了下来。

若在平时,我或许脑子里会思前想后,可那一刻,或许是被德诚的真心带着,也径直地跪了下去,心中默默地念着主祷文,愿他的灵魂与他归葬的土地一起永生。

在西城又住了一天,去香山祭扫过,便让德诚去东城再换个地方,这样去看若颖方便。若颖那时住在东四的钱粮胡同,家和诊所前后两个院。我想她不是在家便是在诊所,总是找得到的,也就没事先派德诚去报信,自己雇了人力车按照地址找了过去。

那是个礼拜六的下午,该是四点钟的光景。我想着此时病人该是不多,又未到晚饭的时间,如此便是进退自如。若有尴尬,看看就走也就免得大家不便。

到了院门口,只见着黑漆的大门旁挂着竖匾,上书“金林诊所”四个字。我原先便知道这诊所是她和老金合办的,可到了那里,看见这四个字,心里却仍是有些隐隐的苦涩。

自己毕竟不在她们母子身边,嘘寒问暖自没有可能,大事小事也帮不上忙,这就比不得老金了。这么想着,竟有些要打退堂鼓的意思,本要去按门铃的手悬在了半空。

正犹豫间,却听着身后一个纯正的京腔说道:“今儿下午我们休息。您要不急,礼拜一再来。”

我一回头,看见正是老金。他身上穿着浅色的西服,可手里却是拎着一篮子菜肉。他见着我,也是一惊,随即金丝镜后不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,右手在我肩上重重地一拍,说道:“老李,你这人也真是的。拍电报也不说清楚到底哪天到,害得若颖见天地念叨,也不知道怎么准备。她算着这几天也差不多了,可就是不见你。你怎么就这么杀过来了。”

我干干地笑笑,抱歉地说道:“有些事耽搁了一两天。”

“诶,怎么没行李?住下了吗?”老金热情地问道。

“前两天在西城办点事,就住西直门了。昨天才搬到这边金鱼胡同。”

“老李啊,不是我说你啊,你这就是真见外了。来北平,你说句话,就住这儿了,怎么还自己在外面找地儿?得了得了,咱们别这么站在当街地说话。快进来吧。”他一边说着,一边掏出钥匙打开了院门。

“你看,老李,也算你来得巧,”老金把手中的菜篮提到了面前,“今儿啊,咱们这儿的郑妈儿正好回家去了,轮到我做炸酱面。你可别觉着我是自夸自的,要说这炸酱面的手艺,我老金满北京城也是能数得上的。”

老金依然如旧,兴致盎然,说话也是他五句我能勉强对上一句半句。听他提起吃面,往事浮现,心中也涌起一股热流。我拍了拍他的臂膀,有些激动地说道:“老金,真难得,又能吃你做的炸酱面。”

或许老金之前并未想起那一幕,此时经我一提醒,脸上霎时绽露出天真的笑容,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,朗声说道:“若颖生抗儿那天,是不?你看我怎么给忘了。缘分,真是缘分。上次就是咱俩,今天可是还有若颖和抗儿,是更大的缘分。”

也许是因为这兴奋,老金的脚下更是加了速度,半拉半拽地带着我穿过前院,然后顺着二进院右手边的廊子拐进了厨房。

这里之前该是一条夹道,狭长低矮。外面天光尚亮,此中却几近漆黑。我的双眼一时还未适应此地的昏暗,更觉着如目盲一般,无所适从。可老金轻车熟路,虽没开灯,脚下和手下却是干练,只几下,便安排停当,还从不知何处拉出了一把凳子让我坐下,然后才把一盏瓦数极小的灯拉开了。

此时视力渐为恢复,看着老金又是洗菜,又是切肉,额头上不一会便渗出汗来。

“老金,我给你帮把手吧。”

“老李,你还跟我客气什么?咱们也是老相识了,谁还不知道谁?要说学问,你是留洋的高才生,那自然是没的说,一等一的。可要是说起下厨房,你可别怪我直说,这你是外行。”

“让你这么忙,心里过意不去,”我忙着表示歉意。

老金摆了摆手里的菜刀,啪地一声拍在了案板上的几头蒜瓣上:“干嘛过意不去。民国不是说人生而平等嘛,既然大家是朋友,谁给谁做顿饭算什么?又不是当年大清的时候了。要是在老年间,就是我们家这样的闲散宗室那也是得有几个下人,一群老妈子的。咱们旗人就是这么个命,死要面子、活受罪呗。”

我苦笑了笑,剥了一瓣蒜,递给他。老金这人,话匣子打开了便难关上。他语音铿锵地说道:“老李,这不是我谤议政府,你也别误会我。我是真心地觉着民国好,可就是一样,待功臣太薄。”

“待功臣太薄?”我不解地重复道。也怕是因为这“功臣”二字,进了民国说的人少了,此时用到反而是不熟了。

“你看,当年我们旗人,从龙入关的,封爵位、封前程,给房子、给地、给钱粮,福享了三百来年,传了十几辈儿。可这民国呢,像你老李,我听若颖说,你家老太爷那也是创立民国的功臣,可就你这一代人都没荫上什么好处。”

我摇摇头,喃喃地说道:“先父从未把自己当成民国的元勋。他说自己只是为了桑梓平安,出了个头,却没想到什么革命之事。到我这儿,那就更是如此了。我也就是想着能苟活于乱世而已。”

我这话或许听上去自比诸葛孔明,回味下来颇有些不妥,只能尴尬地笑笑。可是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。老金听得仔细,眼角、眉梢露出了些少见的担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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